她是佳县人民医院原副院长、儿科主任医师。半个多世纪前,她离开故乡北京,前往佳县人民医院任职,此后一直扎根陕北,推广新法接生、创办佳县第一个独立儿科,大幅度降低当地婴儿死亡率。
当环球人物记者沿路打听她的住址时,不论是餐馆服务员,还是路边环卫工,都会热情地指路:“往那边走,她家就在医院旁边的那条巷子里!”
巷子尽头的窑洞就是路生梅的家。大门旁的灰墙上,有个醒目的红色“福”字。小院中间摆着几个花盆和泡沫箱,里面种着小番茄、小米椒等。“这阵子太忙了,养得不好,有些藤蔓蔫巴了。”路生梅说。
自9月13日被授予“人民医护工作者”国家荣誉称号以来,路生梅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。和环球人物记者见面前,她在榆林市连续两天参加了5场宣讲活动。
为了不让记者久等,活动一结束,她就坐1个半小时车赶回佳县。如此紧密的行程,连年轻人都有点吃不消,更何况已经80岁的路生梅。
记者到达她家时,透过玻璃窗看到她正扶着有旧疾的腰,缓缓从炕上起身。尽管神色疲惫,嗓子也有些哑,但她依旧打起精神,笑眯眯地对记者说:“你们从北京过来,等了我两天,总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。”
伴着窗外的夜雨,路生梅讲起一个北京姑娘如何落户陕北县城,并在此扎根奉献半世纪的故事。
早年,佳县人民医院的住院部没有卫生间,大家只能用楼下拐弯处的一间旱厕。那天,她正准备下楼上厕所,结果来了一个高烧惊厥的孩子。
“情况可急了,我必须先把这孩子处理一下。等弄好了,我就赶紧往厕所那边跑,但已经憋不住了,半路上就尿裤子了……”
1944年,她出生于北京后海西沿的一座四合院里。因院中的梅花正好盛开,家人给她起名“路盛梅”。但她小时候总学不会写“盛”字,最终改名“路生梅”。
从小,她就觉得“医生穿白大褂很潇洒”,梦想成为一名医生。1963年,她如愿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(现首都医科大学)。该校本是北京市招生、北京市分配的,但等她毕业时分配方案变了。她被分配到陕西佳县县医院。
路生梅此前从没听说过佳县,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。临行前,家人给她备好了被褥和衣服,她自己准备的除了书就是课堂笔记。
1968年底,她踏上离京的火车。上车前,她对来送行的哥哥和表妹说“谁也不能哭”,结果火车开动时,他们都会忍不住哭了。她当时没想到,日后还有许多流泪的时刻。
初到佳县,路生梅很不适应。彼时,佳县吃水、用水得靠驴从黄河拉,可即便是浑浊不堪的黄河水,一人一天也只能分到一瓢;洗澡成了一件难事,跳蚤、虱子让人防不胜防;和北京的一日三餐不同,当地习惯每天只吃两顿饭……
“好在我耐饥饿的能力还可以。”如今回忆起来,她是笑着说的。但当年身处艰苦环境中时,她总哭,“用水困难的时候哭,出诊走累的时候哭,摔跤了也哭”。
“医院就是那么几排窑洞,门诊只有一个化验室、一台显微镜,只能查血常规、尿常规、大便常规。”有时路生梅即便知道治疗方法,也难以实施救治。看到病人的痛苦,她想:“咱们国家怎么还有这么苦的地方啊?”
咬牙坚持时,路生梅总会记起毕业时班主任的一句话:“医生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,哪怕你生活在石头缝里,也要记住天职。”
她记得,在来佳县的路上,她认识了第一个佳县人,对方知道她来佳县当医生后,一路照顾她,兜里的钱只够买一个饼,却默默掰了半个给她吃。
她也记得,她顶着大雪走10里山路下乡给患儿看病,摔了40多跤。临走时,孩子母亲拿出一双自己做的鞋送给她,诚恳道谢:“你穿上它,少摔几跤。”
“那时佳县穷,但这里的人特别憨厚实在,没有花言巧语,给你拿一根葱、一个萝卜,那都是真心实意的。”路生梅愿意为这些人留下。
1969年,在给党支部写的思想汇报中,她许下承诺:“为佳县人民服务50年。”
没人想到,路生梅说到做到了。退休后,她依然坚守佳县。许多人小时候被父母带着找她看病,长大后又带着孩子甚至孙子找她看病。
佳县人民医院内科护士长魏雄美记得,前两年她和路生梅一起下乡义诊,早上8点出发,计划中午12点结束。结果到时间了,路生梅坚持再多等一会,担心有些老人行动不方便来晚了。
饿着肚子等到下午快1点,果然又来了两个人看病。路生梅高兴地说:“幸好咱们等了,不然这两人来了就没法看病了。”
“她心里装的都是别人,总考虑别人年纪大了,没想过自己也快80岁了。”魏雄美还能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。
之前,路生梅因腰伤只能卧床休养。但只要电话一响,她还是会接。魏雄美劝她:“你都起不来了,不能不接电话吗?”路生梅不愿意——她的电话是患者的“健康热线”,万一人家打过来真有急事呢?
路生梅在很多采访中说过,自己的性格深受丈夫高正胜的影响。“过去,我其实是有点清高的那种小姑娘,想的是‘我不占你的便宜,你也别想占我的便宜’。但我爱人不一样,他是宁愿自己吃亏帮别人、帮完还不声张的那种人。”
高正胜出生于榆林市绥德县农村,卫校毕业后,在佳县县医院当护士。“当年,我奶奶告诉我,找对象,不要只看这样的一个男人对我怎么样,还要看这样的一个男人对别人、对工作怎么样。”路生梅记着这句话,发现高正胜就是那个“对的人”。
有一年冬天,一名村民被石头砸到腿。高正胜骑着摩托车送外科医生去现场出诊,回程时摔倒在河滩上,腿摔断了。回到医院后,同事都急着给他做手术,但听说有个患心脏病的产妇即将分娩,他坚持让医生先把手术室给产妇用。
说不清变化是在哪一刻发生的,路生梅也开始觉得帮助别人时“能自己吃点亏”,关键时刻,还可以为人民利益付出生命。
2020年,新冠疫情暴发时,她写下请战书:“不要嫌我老,我愿把生命留给患者、留给年轻的同行们。”
1971年,她怀孕了。医院不允许职工在宿舍里坐月子,而高正胜和她都不是佳县本地人,没别的住处。
“租房子对我们来说也很困难。虽说我一个月工资47块钱,我爱人一个月挣28.5块钱,但在佳县,我们柴要买、煤要买,水也要买——还不一定买得到。再租个房子,我们负担不起。”
思来想去,路生梅决定回高正胜老家生孩子。“我爱人的一个同学是绥德的妇产科医生,技术也挺好的,我们本来联系好了她来给我接生,偏偏不巧,我赶在正月初五生,人家回老家过年了。”
好不容易自己把孩子生出来,路生梅坐起来准备给孩子剪脐带,刚一起身就昏倒了。高正胜慌忙给她注射了5管葡萄糖。
“意识即将清醒时,我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山洞里,黑漆漆的。我往山洞外边走,越走越亮,突然看见了毛——其实是我生孩子躺的那张炕旁边贴了好多毛。”
她刚来佳县工作时就发现,好多新生儿感染新生儿破伤风,一些产妇产后也出现高热昏迷的现象。原因在哪?她百思不得其解,直到有一次去村里出诊,看到接生婆拿着生锈的剪刀给孩子剪脐带……
“即便我是医生,那时生孩子也这么不容易。”路生梅没能休息太久。孩子出生第三十二天,她把孩子留在婆婆家,独自出发,一路走到绥德县城,第二天早上6点坐班车回到佳县。孩子出生第三十四天,她便回到医院上班。
1981年,路生梅时隔10余年第一次回到北京,在北京协和医院进修,其间碰到一名老同学。对方一见到她就哭了,说:“花生豆,你怎么变成这样了?”
“那是我在校时的外号。我以前又白又胖,个子小小的,同学们就叫我‘花生豆’。”路生梅对记者解释说。
1983年,她到西安儿童医院进修,越看人家的儿科越羡慕。“我孩子以前在绥德得肠炎,抱到医院去治,过几天肠炎治好了,又染上肺炎。这种情况在我们医院也常有,主要是因为内科病人和儿科病人住在一起,交叉感染了。”
1984年,在路生梅的推动下,佳县人民医院终于有了儿科,无数孩子和家庭受益。
“我两个孩子小的时候,每逢儿童流行病的高峰期都要病一场。有可能是因为我从医院带回来的病菌,也有一定的可能是家长带孩子到我家里来看病时传染的。我孩子病了,我也顾不上,他们就只能自己到医院找熟悉的阿姨打针。”说到这里,路生梅有点难受。
2016年,在路生梅坚守佳县的第四十八年,她的事迹开始被广泛报道,一系列荣誉接踵而至。因为领奖,她有更多机会回到北京。
每次回京,她喜欢在后海逛几圈,再沿着小时候上学的路走一走,有时也去北海、颐和园、香山转一转。
“香山的香炉峰被称为‘鬼见愁’,但那儿哪有佳县这边的山高啊!我见过这里的山,再去香山,根本‘不愁’。”
今年9月底,路生梅又一次来京,参加“人民医护工作者”国家荣誉称号的颁奖典礼。按要求,必须有两名亲属陪同,路生梅选择带上两个孩子。
“我对这对儿女说,过去亏欠你们的太多了,这次是妈妈给你们最好的礼物。”但紧接着,她又提醒儿女:“妈妈的荣誉是妈妈的荣誉,不是你们的。你们的人生还要你们自己去打拼。”
·2024年10月12日,路生梅(右)在家中接受环球人物记者正常采访。(杨皓 / 摄)
她身上有时代的印记,比如特别谦逊、特别节俭。不久前,她到北京大兴机场坐飞机,那趟航班不提供餐食。登机前,随行的工作人员提议在机场吃晚饭,但她觉得机场的餐食太贵,于是从包里拿出亲戚给她带的糕点,一人分几块,就当晚餐了。
“有时我去看她家的冰箱,那些菜看着都蔫得不行了,别人要扔,她也不同意。”魏雄美说。
她会穿粉色羊毛衫,说“这件衣服配我的白大褂特别漂亮”。她爱好广泛,写毛笔字、绣十字绣、钩织毛线……这半年多以来,她开始学打扑克。“我以前不会打扑克,怕得老年痴呆,就学着打一打。他们老说我牌出错了,瞎打,但我觉得我牌技还可以啊!”
几年前,在老年大学的课堂上给自己起网名时,路生梅突然想起一句诗:梅须逊雪三分白,雪却输梅一段香。她把“一段香”记成了“一股香”,于是有了网名“一股香”。
“我后来知道写错了,但错就错了吧,不改了。有些人的网名不知道改了多少次,但我这人比较执着,既然选定了,那就用这个,就像决定了要做一件事,那就一直做下去。”
在完成“为佳县人民服务50年”的承诺前,路生梅也有过思想斗争,但最终选择“做下去”。她说,最朴素的动力就是一句话:人要说话算数。
“我现在每周一三五出诊,有时候累了,早晨不想起,但一想到话都说出去了,还是得去。病人不多,但我宁肯在那儿等病人,也不要让病人到那儿找不到我。”
从24岁到80岁,路生梅已在黄河岸边扎根56年,留下经久不散的“一股香”。如今,这股“梅香”越飘越远,温暖的不只是那一座陕北小城。